怀念恩师谭抒真教授
——为纪念音乐界泰斗、中国提琴制作之父上海音乐学院老院长谭抒真教授逝世四周年而作
作者:覃明湘
谭抒真教授是我最敬重的师长,是在艺术上、在做学问上、乃至做人上对 我影响最大的师长。谭老对我的教益可以说贯穿着我的艺术道路和人生的各个方面。如今谭老已去世四年,但他对我的教益却仍然发挥着积极的作用。谭老堪称传道、授业、解惑的楷模。
四年前的11月份,他因一场感冒住进了医院,而我也因支气管扩张疾病病重住院,高烧不退,但我最终闯过了生死关,而谭老进了医院却再也没有走出来。2002年11月28日,他驾鹤西去,享年95岁。我没能在老师临终时最后送他一程,这成了我一生的憾事,他的去世使我悲痛万分,即使时至今日,每忆此事,我仍禁不住心潮起伏潸然泪下。
我出生在一个艺术氛围浓厚的家庭,兄弟姐妹5人,我排老四,个个都能吹拉弹唱。在家乡各种文艺演出场合是出了名的,只要有我们兄妹几个参加,出场时定将演出推向高潮。我六、七岁便拉一手好二胡,惹得他人好生羡慕。基于我对音乐的热爱,我从小就迷上了乐器制作。在我十四岁时,将家里的一把旧红木椅子拆了,又弄来了蛇皮,模仿一把破二胡,做出了第一把二胡。后来我拿到学校里,参加了一场演出,居然瞒过了学校的音乐老师,老师直夸我拉得好。这件事使我对乐器制作信心大增。后来,我考进了一所师范院校,但由于我对乐器制作的痴迷,最终我说服家里人,一口气跑到上海莘庄,到中国民族乐器制作摇篮——上海民族乐器一厂当起了学徒。有一天,我听厂里技术科的同志讲到市里听了谭老讲的有关音响学的讲座,讲得太好了。我萌发了要见谭老一面的想法,但我又顾虑重重:谭老是著名提琴家,音响学家,上海音乐学院院长,德高望重,他能见我吗?最终求知欲望占胜了我的胆怯,我打听到了谭老的住址。见到谭老的那一年是1961年,这年初夏的一天,我早早精心准备了想要提的问题。 我在谭老家门口一直等到下午,天近黄昏时,谭老回来了,我拿着一把做好的二胡,准备一一求教。谭老关切地问:“有事吗?”我说:“特地来拜访您,向您求教。”他很爽快地招呼我进屋。我们的话题很广:从二胡音板的耦合到音窗的设计;从建筑声学到乐器音响设计原理;从人与乐器的和谐共处到人琴合一;从演奏者和制作者是一家人,到双方共同努力才能发挥乐器的最大潜力。我们说得很投机,最后我连提了几个小提琴制作方面的问题,他很惊讶我从未做过小提琴,却谈了深刻的问题。他拍着我的肩说:“年轻人,看来我们有缘啊,我小的时候学过二胡,但命运最终让我拉了小提琴,你在乐器制作方面有很好的悟性,你想学小提琴制作,我会帮助你。”谭老还带我参观了他的藏书,满屋子的书,让我眼前一亮。后来,他不仅开了一个长长的书目单,让我有步骤系统地学习,还借了几本重要的国外书籍给我看,其中一本是1929年版的《Violin making:as it was and is》。谭老一再强调,学习小提琴制作,首先懂得小提琴制作理论知识,弄通了音响原理,会起事半功倍的效果。分别时,谭老还特意送给我一份发表有他一篇文章报纸,多年来这份报纸我一直珍藏在身边。谭老送我出门时,一再嘱咐我,这条路很艰难,要有信心坚持走下去。经过多年的小提琴制作实践,我切身体会到了老师讲这翻话的极端重要性,让我在制作小提琴过程中,避免许多盲目性,少走了许多弯路。
在我学习提琴制作过程中,每走一步,谭老对我的帮助和启发都是非常大的,甚至是起关键性的作用。我在学习过程中,中文资料十分缺乏,便只好读外文书。我的英文程度低,读起来困难重重,在这过程中只要有问题,就去请教谭老,他总是耐心逐字逐句为我讲解。当时谭老还讲过一句让我记忆深刻的一句话:“你外语水平不高,看文章得逐字逐句地啃,每一个细节你都注意理解,反倒阅读效果更好。”他还说他年轻时候向卫登堡、柯希尼等外籍老师学琴时,他专挑外文书看。他时常讲学习外文的好处:一个人不会外语,如同住在一间没有窗户的房间里,不知道外面怎么回事,只有学会外语,才能打开窗户看到世界。谭老精通英、德、法、日语等,通晓文理多科,跟他交谈常使我沐浴在知识的大海里,更感受到他人格的魅力。
近四十年来,我就是靠这种“笨拙”的方法,读完了近百部国外小提琴制作理论和技术专著,熟读了上千篇专业论文,真正让我获益非浅。从根本上说,是谭老的鼓励让我有信心打开了提琴制作知识的大门。四十多年来,无论我是在基层宣传队拉提琴,还是在上海、广州提琴厂工作。无论是创办乐器厂还是在全国遍访名家,在人生和艺术道路上,谭老的教诲一直贯穿着我的心路历程。
文革中,谭老受到迫害,他对提琴油漆研究的几十本笔记被毁,那里面有许多宝贵的高级提琴油漆实验数据,每提此事他都很心疼。每当我在提琴制作的道路上寂寞孤独时,我便想到了谭老。文革后,我找到了谭老。近七十高龄的他精神出奇的好,他说终于迎来了科学与音乐艺术的春天。他要把失去的时光加倍夺回来。他又以百倍的热情投入到新的事业中,讲学、访问、考察、办讲座,不亦乐乎。谁都不会想到这位高龄老人有时一周竟能连续5天做多场内容完全不一样的报告。最后的25年,他做了大量的工作,参加国际文化交流活动,担任国际比赛评委,进行小提琴演奏和探讨,直到完全退下来,还担任上音的顾问。
新中国建国二十多年来,小提琴制作事业获得了飞速发展,但离西方发达国家的水平尚有太大距离。中国呼唤提琴制作方面的高级人才。在全国恢复高考的时候,他说服有关方面,果断作出决定于1978创建中国大学里第一个提琴制作专业。首批学员中有的成了教授,有的出国留学成了大师级人物,这其中包括后来留学回来现任上音副院长华天礽教授。
谭老对欧洲乐器工厂、提琴制作家和珍贵古琴均作过深入研究,造诣颇深,是提琴鉴定的权威。他有一眼辨琴的绝技。许多国内外朋友经常把小提琴拿来请他鉴定,他既能鉴定真伪,又能说出小提琴的制作年代,出自哪位制作家之手,哪位演奏大师用过。其判断之准确,令来访者称奇。他曾于1980年为国家购买四把意大利小提琴,由于他的鉴定,这些琴增值很大,其中一把增值超过10倍。他自己拥有一把维约姆琴,而维约姆是世界公认近三百年来仿制斯特拉第瓦利最成功的人。
谭老一生遍访欧美各国。他每到一地最喜欢参观当地的图书馆、博物馆、书店和各种文化设施,买了很多书。回国后,他每天读书、看画、拉琴,时间非常充实。他酷爱巴赫、贝多芬、勃拉姆斯,尤其是后者。他是活到老,学到老的典范。93岁时他居然把难度极高的勃拉姆斯协奏曲拉下来,他说:“多拉,多听才能知道勃拉姆斯丰富、深刻而不哗众取宠。”
1979年元月,谭老告诉我有两件大事:一是四、五月份法国乐器制造协会来沪举办法国乐器展,可以的了解法国目前的制琴水平;一是六月份美国小提琴家斯特恩携带一把意大利古董琴访华。后来,这两次活动我都参加了,让我大开眼界。法国乐器展雅克·波埃、保尔·马丹等提琴制作师给我留下深刻印象,该次活动一个亮点就是制作师亲自讲解制琴过程,工艺特点,展示模具、工具、图纸、做成的成品,半成品。这对于我们这些在封闭的乐器厂工作的人员来说真正沐浴到交流技术带来的甘露。而六月份听了斯特恩在上海的演出后,使我对意大利名琴有了更本质更深刻的认识。那把古董琴发出的每一个音符都是那么清晰,动人心魄,让人心醉,特别是我有幸到后台近距离观赏,并欣赏了琴音,感觉音色温暖、圆润,音量宏大。那种琴音简直让我着了迷,我心中直惊呼:提琴中极品!这么多年来,这种琴音,一直在我耳边萦绕不绝,回味无穷……
谭老多才多艺,一生充满传奇。作为著名小提琴家,他早在1923年在北京就听过小提琴之王克莱斯勒的音乐会,1931年在上海新光戏院连听四场天才演奏家海菲斯的独奏音乐会,他还听过匈牙利约瑟夫·席盖帝、波兰的西蒙·戈德伯格、法国的雅克·蒂博、俄罗斯小提琴家埃尔曼、津巴利斯特等人的演出。他还和贝多芬小提琴协奏曲权威诠释者奥地利演奏大师爱德勒同台演出过。他的老师卫登堡是20世纪小提琴艺术的先驱、驰誉全球的匈牙利小提琴家约阿希姆的得意门生。1957年,他作为上音的副院长,亲自迎接了来自苏联的小提琴家奥伊斯特拉赫。那时学校在上海漕河泾,上音礼堂是谭老负责建造的一所音乐厅,奥氏对这里的音响效果这么好感到非常惊奇,认为该厅有世界一流的音响效果。其他和谭老有交往的大师级小提琴家有梅纽因。而被称作“二十一世纪提琴教父”的斯特恩接触的就更多了。像谭老那样和二十世纪顶级世界小提琴家渊源如此深的,在国内是很少有的。
谭老是我国教龄最长的音乐教育家,他1925年任上海美专小提琴教授,1927年受聘上海工部局交响乐团(上海交响乐团前身),成为当时亚州这支第一交响乐团的第一名中国人,1947年受聘国立上海音专教授(上音前身),从1949年起任上音副院长兼管弦系主任,直到2002年还担任上音顾问,关心年轻人成长,教龄长达77年。他从教的77年是中国小提琴事业后启蒙状态发展到世界瞩目,跨入世界一流的77年。他的名字和中国小提琴事业紧密相连,他本人见证了中国小提琴音乐的近百年历史,堪称一部该领域的活字典。他作为具有很高国际威望的音乐家,一生所获荣誉数不胜数,其中有美国交响乐协会颁发给他的荣誉奖。此前该奖项只颁发给三个人:梅纽因、斯特恩、柯普兰。都是二十世纪国际上最具影响的音乐家,足见他在国际音乐界的地位。
谭老又是中国小提琴制作事业的开创者、组织者和领导者。他于1937年制作的一把小提琴,堪称真正意义上具有国际水准的第一把中国小提琴,他创办了上海音乐学院乐器工厂,1956年出任轻工部乐器研究所总所和分所所长,并于1958年受轻工部委托培训了我国第一批高级提琴制作学员,这些学员奔赴各地后都成了各大提琴厂的顶梁柱,有的还成了小提琴制作大师。他所作的《小提琴力学的初步探讨》论文是中国第一篇对提琴受力进行精确计算的著作。是他创建了新中国提琴制作事业。至今,中国已成小提琴出口大国,他对中国提琴制作事业贡献之大,无人能出其右。
毕业于上海沪江大学建筑系的谭老还是一名持证建筑师,上海音学院音乐厅的建造方案,就是由他主持的。他所作的油画连专业人员都连连称赞手法老道,爱好摄影的他,所拍的照片累积了一大柜子,有些作品还在专业展览会上展出过。精通多种语言的他,还经常会对权威著作挑刺找出问题,再发表论述,阐述观点。丰富的外文资讯对他而言,没有任何阅读障碍。直至晚年,他还经常拿着世界权威弦乐器杂志《Strad》跟我讲述里面的种种观点。世界对他而言,就是零距离接触。许多提琴制作的要领经他一点拨,我有醍醐灌顶般的感觉。
谭老一生待人宽厚,他的住所经常有人慕名拜访,或前来求教。他无论对才学高低,能力大小,均耐心接待,悉心解答。有一次,有一女同志拿了一把做好的新琴给谭老看,我当时看了并不觉得怎么好,可谭老连连夸好,我问为什么,谭老讲一个女同志家庭负担那么重,能做到这个地步,确实不易,应该好好鼓励一下。后来这位女同志又带了琴来,果然作品质量好多了,我终于理解了谭老的良苦用心。
谭老在治学上从不因循守旧,同时也敢于挑战权威。这里有三件事足以说明。当初从河南来的薛伟进上音附中的时候,拉琴的方法很特别,许多老师都认为不可教,可谭老却力排众议,专门制定了一套教学方案,薛伟进步神速,薛伟如今能获得国际小提琴演奏大师的殊誉,我想与谭老当初的慧眼是分不开的,要不真可能毁掉一个天才呢。
《斯氏的秘密》是提琴制作权威理论书籍,可谭老对照几个版本后,发现该书英文版诸多语法和用词上的错误,他都找出来一一求证。
而在上海大剧院建设的过程中,谭老硬是凭着自己多年建筑音响学的经验,据理著文反驳当时经各方论证为最优的建设方案。最终引起了时任副总理的李岚清同志的重视,并批示从新按谭老的意见做优化方案。要不今天的上海大剧院绝不是一个欣赏音乐的好去处,留下的就只能是给后人的遗憾了。
谭老晚年多次跟我提起,在提琴制作界他很佩服广东的梁国辉先生(注:梁先生也是我在广州提琴厂学做高级小提琴的老师),高度评价他一生低调,远离名利场,细心做学问,并感慨现在通过做琴赚到钱的有不少人,但真正用心做好琴的人太少了!
我从谭老那里得到太多教诲和帮助,可我却没能好好地报答他。每回我带礼品去他那儿,他都说:“来学知识我欢迎,东西就免了,你不是来学送礼的。”弄得我不好意思,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
2001年春节,我带着两个儿子去看他,并拿了一把新做的小提琴请他看。他拉过之后,反复端祥,最终露出了笑脸,并欣然提词“精益求精,永无止境”勉励我向更高峰攀登。
我深知小提琴制作是一门高深的学问。几百年来,许多科学家、数学家、物理学家、化学家都在努力探究意大利斯特拉弟瓦利小提琴的秘密,有的穷其一生,这层神秘的面纱正在逐步被揭开!如今,在全世界许多优秀的演奏家,著名的收藏家以及数量不少的音乐爱好者都以拥有我的作品为荣!这是信任和鼓励,更是鞭策!“精益求精,永无止境”这条道路永远值得我去追求探索。在世界最优秀的小提琴艺术作品宝库里让中国人制作的小提琴占一席之地便是我毕生的追求。
而今谭老已经走了四年了,但谭老的精神、学识、为人一直会影响我和我的家人。我想,只要我继续奋斗,朝着小提琴制作更高峰迈进,谭老在九泉之下一定会欣慰的!
2006年11月28日 深夜
|